年关近了,内侍局又给各宫房送了新服饰。可玉捧着那些华美的缎子展示给元明月,口中问道:“公主看看喜欢那一匹?我去让人剪裁成新衣。”
明月又趴在火炉边看庭景,可玉手中的锦缎她瞧都没有瞧,只说:“随便。你挑些你喜欢的,也做几件。”
元明月的视线钉着院子里的枯木,许久也不知道究竟在瞧什么,她没有血色,没有活力,像半具木偶。
可玉未免忧心,浅浅唤她:“公主……”
可玉话音刚落,得娄又大步跑来,弯腰禀报道:“公主!南阳王来了!”
明月仍然不动声色,可玉放下手中锦缎,赶忙去迎接元宝炬。元宝炬见外堂无人,便一直走到内室,他见元明月半死不活地趴在那,也不生气,找了个胡床坐下,说话仍是那样,狗嘴吐不出象牙。
他掸掸衣袖,说道:“都听说了吧?为了你,孙腾和封隆之都吵到太极西堂去了。”
明月不语,元宝炬看她这装死的模样,也不费心再劝,直说了来意:“等过了年,我就去请旨。封隆之是个好人,他不亏待你。今后有人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明月还是不说话,一动不动,像只将死的鱼,元宝炬满心不爽,又如念经似的嘀咕起来:
“小国舅死了四年了,你不能总这样。你若真想当贞节烈女,怎么不在尔朱兆那就自尽?你能跟尔朱兆,封隆之又怎么不能?你这个时候发牢骚,无非就是给我看脸色……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有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妹妹。别的公主,嫁张欢、嫁高琛,还是皇帝的亲妹妹,人家又说什么了?怎么一到你,就专门跟我对着干?”
可玉上了茶,元宝炬继续说:“张欢暴戾,高琛好色,封隆之哪不比他们强?更别说,人家对你有意,这可更难得。做了公主,荣华富贵都享了,总要为宗室做些什么,这个福气也不是白享的。”
元明月终于启唇,她冷冷说:“我从来没要求过做公主。”
元宝炬不屑道:“哟,你的意思是,都是我们逼的。想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得由着你,都得你说了算。”
元明月又不说话了。元宝炬干脆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元明月,你知道不知好歹怎么写吗?”
明月酸涩笑道:“什么叫好歹?当年三哥跪下求我的时候就叫好歹?我告诉你,在尔朱兆那,我早就死过好几回了。”
元宝炬也让她气笑了:“……好好好,你有种,刀砍下来脖子都不缩。我不是来同你吵嘴的,我是来通知你的。反正,不是封隆之就是孙腾,我不知道你招惹了谁,连皇后都掺合进来了。你呢,好自为之。你若硬气,那就硬到底吧。”
“非要这样吗?”她挣扎问道。
元宝炬冷声回答:“都闹到这等地步了,还有的选吗。”
元宝炬振衣起身,得娄战战兢兢地送他,他不耐烦地一摆手:“不送。”
揽月阁又重回寂静,明月掏出腰间挂着的玉牌,对着那玉牌又自言自语,声音干哑地呢喃:“候民……”
她将玉牌贴到颊边:“候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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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皇城内外又举行了隆重的驱傩仪式。皇帝如旧与宗亲百官共同观礼,意为辞旧迎新。
明月坐在台上安静观礼,听振子击鼓呐喊,看他们甩着面具,手舞足蹈。这是她第三次看傩仪,却已不像过去那般激动了。
她的盯着广场上起舞的方相氏,和多年前元修跳得一样地好,一样地疯狂。他们舞步诡谲,却毫不凌乱,每次抖震都踩着节拍与鼓点。扮演祭司的舞者手持皮鼓与桃木剑,他低声吟唱,在祭坛前翩飞摇鼓,沉浸在与上天的对话中。
尽管元明月坐在角落,却仍见有人侧目,偷瞄着她窃窃私语。
元明月干脆举起酒杯,喝了一盏又一盏,可玉见她微醺,赶忙抵住酒杯,制止道:“行了,公主,您喝了很多了。”
元明月趴在桌上,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没过一会儿,封隆之来了,他看着明月的模样,有些愧疚,也有些尴尬,只是轻轻唤道:“公主……?”
明月红着脸抬头,猝不及防地推了封隆之一把,沉沉说了句:“走开……”
说罢,她不当心打翻了酒壶,一声叮咣,更引得人投去目光。
元修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封隆之,站在元明月跟前,他看了就觉得灼眼,像他的肉中刺。
他远远看着带着醉意的元明月,纵然底下鼓声再大也撼动不了,仿佛天地寂寥。明月与在一旁汗颜的封隆之纠缠了片刻,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推开封隆之猝然离了席。
她颤抖着捂着脸,仓皇逃开,狼狈不堪。
元修的心被揪了起来,视线也随她而去。他也正要起身时,却被高明珠打断,她拉着自己如假包换、名正言顺的丈夫,嗓子里也带了哭腔,却强颜欢笑道:“陛下,别走,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新年。陪臣妾看完好吗?”
元季瑾见状便心中有数,她离开自己的座位,给皇帝兄长端了一盘糕点,微微用力按上了元修的肩头,也跟着劝道:“陛下哥哥,大过年的,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现在可这么多人看着呢。”
不知傩舞跳到了何处,四周忽地又迸发出如潮的掌声,众人皆笑逐颜开,喜气洋洋。不管朝堂如何错综复杂,党派林立,至少这一刻,所有人都盼着来年的福泽安康。
元明月一路跑着,可玉也一路气喘吁吁地跟着。她撵不上明月,一瘸一拐撵到一半就跟丢了。
可玉望着一眼不到头的御道,想哭却不敢哭。若是哭了,来年都晦气。
“公主……”
先前元明月在揽月阁里呆坐了好几个日子,她不声不响,安静的可怕,那些不安的心情却都在今天泄了出来。
今天一过,便是永熙二年了,南阳王说他一定会去请旨。
可玉也曾安慰过她,说陛下还没降旨,一切都还有余地。
可那些流言不放过她,诸臣工的论调不会放过她,三哥会上疏的,而皇后又写了手谕,连她从未有过交集的司空令都来插一脚了……谁又能保证皇帝不会妥协呢?
到最后,她还是会走和元季瑾元季艳一样的路。
元明月第一次强烈地觉得,自己是一件货物,想送给谁送给谁,想搬给谁搬给谁。就算当年和尔朱兆……她好歹也还有些自己的意志,但愿卧薪尝胆,也能强撑着回到洛阳;今天她已然身在洛阳,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说话了。
可玉正站在御道上不知所措,不知何时,宇文泰竟出现在她身侧。
可玉强装镇定,哽咽道:“宇文将军。”
宇文泰抱臂,沉声问她:“出什么事了?前些日子不还是好好的?今天我一进宫就听见些流言蜚语,说什么,孙侍中和封郡公闹到御前,就为了你家公主。”
可玉说:“这都是他们的事,和公主什么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公主喝醉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
宇文泰叹了口气,只好道:“那我去找她,回头,我把人送回去。”
受他的理智感染,可玉也镇定了下来。她看着宇文泰,知道他也算公主的故交,怎么着也不会说假话。
宇文泰指着前方道:“她是往这儿走了吗?”
可玉点头:“是。”
宇文泰不再多说,直接阔步而去。
元明月呢,她不知不觉,居然一路跑到了西游园。她坐在空无一人的西游园里,凌云台上,现在众臣众妃众侍婢都在前面伺候,因此西游园冷冷清清,正适合一个人待着,心静。
元明月回忆起元子攸,那些日子她常常和他站在这上头看洛阳,听他的凌云壮志,除奸伐佞的决心。
现在尔朱荣死了,尔朱一门也大势已去,他也没了。
——“明月,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他如愿以偿,他死得其所。
元明月听见洛阳的烟火声。
“元子攸,过年了。你听。”
“元子攸,原来要被逼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是这么难受。”
“元子攸,他们也是这样对你的吗?”
“元子攸,你比我苦多了。我只是被逼嫁人我就能这么难过,那你呢?他们软禁你,苛待你,任人唯亲……”
“元子攸……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能怎么做?告诉我,告诉我……”
元明月吹风吹到了天黑,把酒也吹醒了。城中灯火辉煌,烟火不散,东风夜放花千树,将洛阳城映得灿如白昼。
她逐一望向景乐寺、永宁寺、宗正寺、洛水、城门,还有那座清庵。密密麻麻的游人热闹非凡,她高高在上,在一座高台上寂寞无主,格格不入。
不消多时,有人孤身登上凌云台,声音清冽沉稳:
“原来在这儿。”
元明月吓得一激灵,转念一想,就是鬼又能怎样,会比人还可怕吗。
她缓缓转头过去,问他:“怎么是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宇文泰干脆坐到她身旁,陪她一起看万家灯火。
“可让我好找。你的婢子撵不上你,就托我找找你。我答应人家了,要把你送回去。”
明月说:“我出不了什么事,心里难受而已。等我把我自己说服了就好了。”
宇文泰问她:“你要说服自己什么?是嫁孙腾好?还是嫁封隆之好?”
明月摇头:“我不想选。有的是人会替我选。”
“那陛下问过你吗?不是说你和陛下关系匪浅,好得像亲姐弟?”
明月又摇头:“他没问过我。自常山回来后,他就极少见我了。”
宇文泰抓住这点,顺着话继续道:“既然陛下没表过态,那你为什么不找陛下说?你可以拒绝,你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不想嫁。只顾着灌酒,暗自难过又有什么用?”
明月自嘲道:“我还能说吗?”
宇文泰依然平静,为她摸索出一条路来,省的她又在这死心眼钻牛角尖。“怎么不能说?你连试都没试过,就说不行?难道你就不能自己选一个?”
明月陷入沉默,她垂下头,眼神黯淡。
宇文泰不再多言,他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让元明月的心情更糟。他既然答应了可玉,就得还她一个容光焕发的人儿。
宇文泰一向沉着安定,但这次他却说了破天荒的话:“公主之前给我唱过歌。那我今天也唱一回给公主听,就当消遣了。武川那边水草丰茂,原野一望无际,我猜公主是没见过的。”
他清清嗓子,望着亭台林立的洛阳,心中想着辽阔无涯的武川,大方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
悠扬的歌声里,忽然掺了一句话:
“你愿意娶我吗?”
宇文泰的歌声戛然而止,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明月又清清楚楚地给他说了一遍:
“宇文泰,你愿意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