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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对峙

    宇文泰回头,看见元明月正坐在软椅上瞧他。他脸上有薄薄水渍,许是在外头行走了许久,那刮骨的风把他吹了个透。

    他先是意外,接着又胡乱擦了擦头顶的雨水,呵呵笑道:“看来我与公主有缘,这都能照面……我已面圣了,本来是要走的。可大行台让我暂时留在洛阳,等他下次回信之后再走。”

    如今的贺拔岳已是关中大行台,坐拥数十万兵马,完全有资格和高欢碰一碰钉子,更何况他出身簪缨,世受皇恩,难不成……

    明月停止思考,这些事她多想无益。就算最终猜到了,那又如何?

    明月道:“你坐吧。”

    宇文泰毫不客气,他呵出一团雾气,坐在她一侧的胡床上,于是两人又相伴着看这场雨雪天气。

    门外的风卷着雪花和雨滴,肆无忌惮地往屋子里扑。这天气磨人,既不像纯粹的雪那样洒脱,也不像单纯的雨那样痛快,像个半吊子,令人进退不得。

    大敞着门,寒风总要吹到明月身上,她下意识地缩了身子,又抱紧了手臂。

    宇文泰问她:“冷?”

    “还好。”她说。

    她话音刚落,宇文泰起身就要去关门。

    明月喝住他:“别关。我喜欢看着外面。”

    宇文泰又坐了回去,恍惚间,他似觉元明月身畔又少了什么,遂问:“公主的那个跛脚婢子呢?”

    明月无奈道:“别人有名字的,她叫可玉。”

    他附和着她的话:“好。请问你的那位可玉呢?天寒地冻的,就让你在这吹风?”

    明月说:“她没有随我出宫。”

    “行,既然公主喜欢吹风,那就请公主自便。”

    宇文泰抱臂靠着屋柱,又不得不陪她看着门外雪雨夹杂,一同等着这场雪雨变小。

    屋中沉默了片刻,本来只能听见漏声和炭盆中噼啪乍响的声音。忽然元明月一阵局促的咳嗽声破空似的响起。

    “咳、咳咳……”

    反反复复,她就算掩住口鼻,也还是咳嗽。

    “咳!!咳咳!咳!”

    宇文泰听在耳中,心想她就这么倔。从元颢之乱时就倔,一直倔到今天,倔了四年,就非要吹风折磨自己。

    他摇摇头,干脆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明月掂着外袍不知所措,她讶然看他,他里头只穿了一件黑色的毛领皮衣。宇文泰潇洒地坐回胡床,豁然道:

    “我没事。我是武川人,不怕冷。”

    明月看着这温暖的外袍,一时无言相对。给她披衣的人有很多,但不知道为何,她偏偏在这一瞬间想到候民。

    仔细想来,宇文泰帮过她很多次,总是如神兵天降——在元子攸死的那天,她绝望痴迷,寸步难行时;在她眼疾初发,将被烈火吞噬时……

    也是他第一个告诉她,元修登基了。

    “对了,我又加封了。”宇文泰说,他一向平淡的语气中多了一点骄傲出来,“陛下又封我为武卫将军。”

    明月也高兴,“那他一定很信任你。我记得封了武卫将军的,也就王思政、元毗他们,陛下信谁,就封谁做武卫将军。”

    得娄终于端着热茶出来,他一眼就看见明月身上陌生的玄色袍子,余光一瞥,又见到坐在一侧的高大男子,一瞬间的讶异之后,他想问又不敢问。

    明月接过热茶,又吩咐道:“这是宇文泰将军,你去给他也盛一杯茶来。”

    得娄应声下去了,明月又故意道:“那你何时做大行台?”

    宇文泰被她问得自嘲一声:“做大行台还言之过早……公主愿不愿和我赌一把,赌我何时不再做副手了?”

    明月不上当,她也笑问:“我不赌,我赌了就是着了你的道。你怎么不和我赌你何时做柱国?”

    宇文泰虽然仍提着嘴角,但其眼中已逐渐消弥了笑意,又和死水一样平静。

    宇文泰没有露出丝毫的狂妄自大,说这话时,他甚至与闲聊时一样平常,轻飘飘地就说了:

    “柱国么?其实也未尝不可,说真的,我从不妄自菲薄。”

    明月不笑了。他坐在暗处,像蛰伏在暗处的野兽。他等着元明月接过话茬,可等了良久,她却陷入了无边沉默。

    得娄端茶进来了,宇文泰从他手中接过茶水,气定神闲,又悠哉道:“看来公主不信。既然公主不信,我也多说无益。我看,我们还是慢慢等着外头雨停吧。”

    明月并非不信。那天她和宇文泰站在偃师的高阁上,她愈想着身世愈委屈,最后歇斯底里,气得大哭,疯言疯语中,让他也跟着争权夺势,也跟着……做个柱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一旦有了野心,尝了好处,想索取的就不再是一兵一卒。

    ——那宇文泰又想怎么做呢?他又想代替谁呢?

    若有朝一日,连宇文泰都变得陌生起来,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元明月望着风雪,她声音清冽,从唇间溢出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

    她声音极轻,每个音符都从喉咙里浅浅滚过去,然后又随风飘散。

    //

    清庵外不远,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厮。他隔着三丈远,偷偷尾随了宇文泰许久。直到他转入这座元明月的旧府,那小厮才肯罢休。

    小厮在外头冻的牙关打颤,在外头等候了良久,最后终于顶不住风雪,转身而去。

    小厮一步一个脚印儿,一直回到驸马府。元季瑾迫不及待问:“你见到他了吗?护腕给了吗?”

    小厮往地下一跪:“公主恕罪!小的、小的好不容易找到他,却见他为了躲风雪进了平原公主的旧府。小的先前看见平原公主也进去过,所以、所以就没敢靠近,在门外候了大半晌……直到小的受不住了,小的就只好回来。对了,我还听见里头有人唱歌儿呢!”

    元季瑾再也听不下去,气急踹了小厮一脚:“废物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唱歌儿?是谁在里头唱歌儿?”

    小厮大气不敢出:“小的听不出来……只知道是个女的。”

    元季瑾把那没送出去的东西抱起来,手指卡着点桐木盒子的一侧,捏得指节咔咔作响,甚至抓出了一条指甲印。

    房内空气凝滞,众婢子几乎都屏上了呼吸,生怕这位主儿发起脾气。

    元季瑾脸色铁青,不服,不服,她就是不服。

    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寡妇,是个男人都要勾了去,不管是从弟、是反贼、是鳏夫、还是自己心心念念满腔遗憾的那个长安的直阁将军……

    她做错了什么?皇后又做错了什么?她那皇帝兄长又做错了什么?非要在皇城里容下这么个煞星、这么个荡//妇?

    元季瑾吐出一口冷气,与左右道:“给我更衣,我要进宫见皇后。”

    //

    元明月从来没想过二十四岁的自己竟还算是个抢手货。无论是为色、为权、为利,还是那遥不可及的真心,她早就不算是个人了。

    她算人吗?不过是一件东西而已。

    要她折便折,要她弯便弯,要她死……便去死好了。

    快过年了,大魏朝堂上仍然不得安宁,就算是大喜的日子,也照样有人跳出来添堵。

    宫里再次传的沸沸扬扬,元明月就算不想听也听着了,说得有鼻子有眼,众人什么眼色,什么神态,都说得绘声绘色。

    孙腾和封隆之闹到御前了。

    起初,是斛斯椿在朝会上跳出来暗讽封隆之,说他有二心,侍主不忠。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便又扯回了元明月,说封隆之好色媚主,败坏风气。

    可一说起平原公主,陛下便有意避之,含糊其辞下,朝会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散了。

    可下了朝又是一轮明争暗斗。封隆之心里委屈,又追到太极西堂自辩。可谁知孙腾也在,正巧碰上孙腾进谗。

    封隆之一个忍不住,骂人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么个儒雅沉稳的人竟也能火冒三丈,满堂的内侍婢子都懵懵懂懂围观他们二人目无主上地互相攻讦。一来二去的,便又说到了平原公主。

    皇帝刚要说话,司空令高乾又闯了来,连连为孙腾说话,还带了封皇后的手谕。

    孙腾底气大增,干脆叩拜道:“陛下!公主纯茂嘉柔,淑慧懿德,不幸早年失夫……臣虽鄙陋,今后愿效犬马之劳竭忠侍奉。”

    封隆之看他这么不要脸,直接出言嘲讽:“孙侍中光家妓便有百人,听说更有高阳王雍的孙女。孙侍中家里有了一个还嫌不够,还要染指公主?!”

    高乾一听又去念皇后手谕,无非就是说元明月寡居宫中,今后没人养老,又说孙腾是个值得托付的老臣,既然陛下关心公主,就不该再耽误人家,非要人留居宫中。

    元宝炬这时来得正是时候,他见早晨斛斯椿剑拔弩张,就知道有事。

    他瞧不上孙腾,封隆之则是他一早看中的拉拢对象,若用封隆之反过来刺探高欢,甚至为己用,他也能坐稳郡王的位置。如今孙腾上蹿下跳,排挤封隆之,他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元宝炬气定神闲地往那一站,倒是深藏不露了,当即驳道:“平原是本王的妹妹,愚妹改嫁何人,恐怕不是皇后说了算。姓元的轮得到姓高的管吗?”

    高乾脸色一改,仰着脖质问道:“南阳王这是什么意思?下官看,有含沙射影之嫌。”

    元宝炬狡辩道:“这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司空令,这是我们家事,恐怕就是高丞相本人到此,也没理由管吧?”

    高乾怒哼一声,又听元宝炬埋汰起来孙腾:“孙侍中,谁不知您府上家妓过百?小国舅在世时,可是连一个妾侍都没有哇!明月虽然是寡妇,但作为兄长,我也不能让她受委屈不是?”

    元修想着终于听到有人说了句人话,谁知元宝炬还在喋喋不休,又把元修说得阴沉了脸色。

    元宝炬口若悬河:“封郡公为人宽厚豁达,受人敬重,又忠心魏廷。当初陛下即位时,朝上还有些腐儒要尔朱荣享明帝庙庭,也是封郡公排众议,于麟趾阁制定新规。又上表追赠其亡妻为郡君,传爵位于其侄,这样有情有义的人竟能被人说得如此不堪!陛下,臣是明月之兄长,在臣看来,只有封郡公这般正直不阿之人才配得上公主,至于旁人,还要扪心自问有没有这个资格!而不是在这里妖言惑众!”

    封隆之都让他说感慨了:“王爷……”

    元宝炬示意这个嘴笨的先噤声,他说到兴头上,又往前逼近一步,用仅元修听得到的声音提醒道:“陛下,墙有隙,竹有节,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臣斗胆说一句,封隆之可不是孙腾这等人能比的。明月留在这这么久,也得有点用处才行……”

    元宝炬还没说完,高乾便不耐烦地打断道:“一个公主,竟还得这么闹。下官是带皇后手谕来的,陛下就算不谏纳,多少也得思虑一番。毕竟公主也登过孙侍中的门,下官不好说什么,只能交给陛下决断。”

    说罢,他便把皇后的手谕递给了内侍,又由内侍呈到了元修跟前。

    元修看着那封盖了凤印的亲笔手谕,又听见元宝炬说:“怎么?登门就非得是看他孙腾的?我妹妹是寡妇不假,但也不能这么让人欺负。陛下,封郡公的为人,难道你还不清楚?”

    元修揉皱了皇后的手谕,把太极西堂喝得鸦雀无声,“够了!!”

    元修终于按捺不住,这些七嘴八舌呜呜嗡嗡,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元宝炬也识相地退后几步,垂头站着。元修闭眼扶额,平息了会儿才道:“公主之事容后再议,你们都退下吧。”

    孙腾出声:“陛下……”

    “退下!”

    他们走了。

    元修摆一摆手,堂内侍候的奴婢也消失了,只剩元修一个人独自消化刚才的事。皇后,高乾,元宝炬……高乾是受皇后之命来的,那皇后又是听了谁的话?

    他头脑昏沉,想了片刻,嗫嚅出一个人名:“季瑾……”

    他派人监视过元明月,封隆之去见她他知道,孙腾去见她他知道,甚至,就是宇文泰抵洛后与她见过一面他也知道。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恨着封隆之吗?就因为封隆之给彦达抬了灵?

    元明月怎么就这样炙手可热?他忽然发觉,男人太多了,她见到的男人太多了。

    同样的,元修也忍了太久了。

    从孝昌三年,到他登基的这一年,五年落索的光阴。明明十七岁时,他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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