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入冬入得早,睖了快大半年,好消息是春天来临的日子相较往年,要早上许多。
虽然假期没回家,但喻瑾还是严格遵守着以往的时间,一个星期和黄雪慧通一次电话。
自己不遭父母待见这事喻瑾早就习惯了。
说起来,人这种生物也是奇怪得很,一直觉得无法忍受的事情,等真实发生面对过后,多在自己心里磨两次,也就没什么所谓了。
她打过电话去,又和上周一样没人接。
喻瑾照例发了条消息过去,一为向黄雪慧和喻明旭汇报自己近期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关心。
待不待见是他们的事,喻瑾要做的只不过是为人子女的伦常孝道,只为以后无愧于心。
这几天入了春,还有几天又是新一个学期。
不少家长打足了心思,趁着开学大军回去赶作业的空档,这几天带着孩子来京大这著名的学业圣地打卡。
高懿那会儿提前预备着新装潢出的那片小天地又成了一个新的著名打卡点。
喻瑾把手机收回柜子里又听见门进处的风铃响起“叮铃”的好听声响。
平时好听的声音现在落到耳朵里,额角的青筋突然跳了几下,喻瑾无奈叹了口气。
游客不断增多,Strive的流水也日日攀升,只不过这店里的人手都是平时兼职打工的大学生,现在还没收假,店里除了高懿只有她一个人。
这几天回到家每天躺上床就懒得动弹,两只眼皮无时无刻不在打架,累得喻瑾连手指关节都频频泛酸。
她摇摇脑袋,强打起精神,拿起记单的小本子,打开门,却没见店里有人。
刚才还在店里的客人喝剩下的杯子放在桌面上,阳光铺满在整片的玻璃上,透在那处拍照的角落上,很是好看。
喻瑾一时没忍住,折回去又从柜子里拿出手机,想拍张照。
几个瞬间,拼拼凑凑,一辈子想起来也就那几个片刻。
高懿本也不管她,小姑娘手脚麻利,做事儿也认真,又都是熟人,自然是没什么的。
后来见着梁砚舟对她那几分不同于旁人的态度就更不会再说什么。
只不过喻瑾不喜欢被人在后面说闲话,一来二去就养成了不带手机的习惯。
这边相机的取景框才把一隅片景框进去,下一刻,一只修长的手自身前泰然自若伸到面前,“十分凑巧”地挡住了摄像头。
喻瑾还以为是刚才的客人,心底一阵慌,还没慌几秒,又才想起不可能。
哪有客人不招呼着找店员而是来遮住人家的摄像头的?
“上班摸鱼?”他拖着嗓音,带着她听惯了的调笑调子。
不等喻瑾回答,手机已然落进了他的手里。
喻瑾气急,梁砚舟也像是想到她想干什么,提前将手机举过头顶,眼睛却一直看着她,眉眼弯起:“怎么学妹做了亏心事,还不准人说?”
兴许是错觉,喻瑾总觉得他越来越不和自己见外了。
她眼睛骨碌一转,讨饶道:“我就想拍张照嘛。”
喻瑾一边说,一边指向那边的窗角。
声音拉得长,听着讨饶愈发像是撒娇。
阳光簇簇,光秃秃的树枝上有了几个新绿的芽孢。
喻瑾料准了他分神的时机,估摸着高度,猛地向上跳了下,却不曾想梁砚舟比她速度更快,在喻瑾起跳的瞬间,梁砚舟顺势将手机藏到身后。
喻瑾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自己跳起来的时候,是忘了算落地的角度的。
重心稳不住的下意识,喻瑾抓空的手自作主张按在了梁砚舟胸前。
进了店里,他脱了外套,现在里面只穿着一件黑色衬衫,衬衫上沾着他的体温,皮肤间,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他的心脏在她掌心里有力跳动着。
“扑通扑通”,喻瑾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与他顷刻共振。
与她离的太近,鼻息间无不充斥着女孩发顶漫上的淡淡花香,梁砚舟的手臂环到她身后,抑制不住的将她又往自己怀里摁下去,将错就错着加深了这个晚来的拥抱。
那夜,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覆了他的眼,落在唇边安抚的吻,带上些少女娇羞。
惹得人心痒。
喻瑾半个身子都靠在梁砚舟身上,她好不容易找回重心,一想到自己现在和梁砚舟的样子,脸颊忽然灿出几丝绯色。
对上他的一双眸,喻瑾含羞错开,视线落到他的素色耳钉上。
“喻瑾”,梁砚舟眼神斜睨着她,波澜不惊地开口调侃:“你还打算在Strive里这么抱着我多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她自知这样的不清不楚就该断在摇篮襁褓里,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真的陷在感情里,真真动了情,连念头起了的刹那,心都痛得滴血。
手上的力道化作推据,她正打算推开梁砚舟,却被人从后环至背上,不轻不重向怀里又下压几分。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与他贴的更紧了。
呼吸慌乱急促,缠在一起,喻瑾瞥见他眼底的一丝红。
喻瑾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被他一个动作就轻而易举搅成了一锅快要熬糊了的粥,灼烤着理智也快没了。
对入他那双能把人溺死在里面的眼,喻瑾自暴自弃的想,与其小心翼翼,不如放任自己一回。
一晌贪欢。
喻瑾微微阖上眼,梁砚舟勾起唇,偏过头……
“叮叮叮,叮叮叮……”
早不知什么时候被梁砚舟随手扔去沙发里的手机疯狂叫嚣着,颇有种不被接起来就不罢休的气势。
梁砚舟深吸口气,一句骂人的粗口在唇边打了个转,没想到刚刚还半伏在自己身上的喻瑾,像着火了似的,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拿起手机。
梁砚舟投过一点好奇的眼神,聪敏如她,头一次见到她是肉眼可见的慌张无措。
喻瑾深吸几口气,终于压下漫上的情/欲,察觉他的目光,隔着距离,无声比了个口型:“我妈。”
她走到后面的一张桌子面前规规矩矩坐下,赶在微信电话挂断前的一秒,喻瑾接起黄雪慧的电话。
几句寒暄过后,喻瑾照例给她看自己所处的地方。
“妈,我在外面餐厅里吃饭。”
Strive环境布置的好,喻瑾快速晃了一圈,说是餐厅也无可厚非,倒没让黄雪慧起疑心。
“哦”,黄雪慧突然“嘶”地倒吸口气,手机被她换了只手拿着,又甩了甩。
喻瑾问道:“怎么了妈?”
黄雪慧没应她,只说:“行了,最近没什么事就不打电话了,有事我会联系你。”
喻瑾脑中闪过一丝疑虑,不等她起手抓住那点疑惑,黄雪慧已经挂了电话。
手机跳回聊天框里,上面留着之前黄雪慧给她回的那句话:没事不用给我打电话了。
喻瑾咂摸半天,能考进京大的一顶一脑子现在却乱得莫名其妙。
从生日那天开始,到允许她过年不回家,又是今天,几个月的反常……
刚才顾忌着喻瑾和她妈妈打电话,梁砚舟就近找了张她后面的桌子坐着,前后不过一米距离。
喻瑾的摄像头框缩的小,专注着和她妈说话,她妈好像倒也没注意到自己。
只不过她妈妈的脸无端让梁砚舟有些在意。
眼下的青黑,五官的浮肿,无意识的甩手……
他也是今天无意撞见喻瑾和家里人打电话,第一次连接触都算不上,遑论知道性格脾气。
只不过临床表现见多了,如果加上性情喜怒无常,那个答案梁砚舟简直脱口都能背出来。
医学院的顶尖人才,自然是不可能记错的。
喻瑾回了个“好”字,扣下手机,回头就看到梁砚舟一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憋屈样,脑海里那点不自然又淡了些,问他:“怎么了?”
他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隔了好半晌,梁砚舟才道:“离开学还有一周左右,你要不要回趟淮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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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冷如刀,席卷着每一方土地,枝丫上打上的芽孢好不容易抽出几点嫩绿,酷寒的风一吹,又仿佛重新跌回冰川里,在漆黑夜里,苦苦的摇着。
桌面上散着几篇论文参考文献,眼镜被主人扔在键盘上,金属两相碰撞,蹭上几丝灯光,闪出银色的冷。
杯中的水早就冷了个彻底,梁砚舟端起水杯,无知觉般灌下半杯。
上次在Strive里见过喻瑾已经过去29天,手机上留着的消息还是他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的信息。
等到了开学,才从夏银那里知道,她拜托夏银帮自己请了一个月的假。
梁砚舟站在桌前,面无表情盯着电脑上的日历,神色冷得怕人。
电话打过去一律是忙音,马上过了零点,一个月的假期到头,却还是没有半点喻瑾的消息。
京市的倒春寒来势汹汹,扑在玻璃上的冷风加重了力道,仔细一听,梁砚舟才分辨出那是下雨了。
春雨贵如油。
梁砚舟烦躁的心情到了顶峰,他“啪”地一把将电脑阖上,抓起手机就开始查机票。
等梁砚舟回过神来看见自己在干什么时,他心底竟是一阵没来由的乱。
一场春雨下得越发大起来,梁砚舟心烦意乱,一手抓起车钥匙便夺门而出。
夜晚的南苑湾,四下里静悄悄的,墨绿色的哑光路虎油门被踩得嗡鸣,电话再打过去还是忙音,梁砚舟眉宇间是藏不住的暴戾。
心情糟的犹如火山喷发的临界值。
他换了档,雨刷刮得飞快,好歹刮出一点清明视线,一脚油门还没踩下去,梁砚舟眼睛倏尔睁大了,像是不敢置信眼前所见。
一脚又刹车踩到底。
大路虎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轮胎在湿水的地面上拉出一道长痕。
雨刷刮得飞快,梁砚舟“啪”的甩上车门,只身站在暴雨里。
失联29天的姑娘,全须全尾在自己面前,只不过浑身上下湿的没法看,像只找不到家的流浪猫。
一腔躁郁散的没了踪影,高悬而起的心脏扑通一声落回胸腔里,震的肋骨生疼。
大灯照着,喻瑾从膝弯里抬起眼来,嘴角噙着抹苦笑,流下面庞的再分不清是雨或泪。
梁砚舟当下反手一把拉开车门,粗鲁扯过车后座的风衣,披在她肩上,于是将人稳稳扣在怀里,手指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颤。
“梁砚舟”,她嗓音嘶哑,绝望又决绝:“我没有家了。”
怪她迟钝,从来没听懂黄雪慧的那些话音。
她从来都知道喻明旭和黄雪慧不待见自己,她无意知晓他们爱子心切,喻瑾只尽自己的女儿本分,认真读书,认真学习。
为了自己,也为了那抹曾经在贫瘠青春里一闪而过的鲜亮烈阳。
只不曾想,现在回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喻瑾竟然是一阵打心底的恶心。
那时喻瑾在想着黄雪慧的反常,没细想,结果梁砚舟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在三天后一语成谶。
那天,黄雪慧照常上菜场买菜,回家路上为了赶公交车,又因为手中提着两袋菜,一脚踩滑,肚子好巧不巧磕在石阶角上,当刻就见了红。
等送到医院,喻明旭的电话没拨通,医院按照规定把电话打到了喻瑾手机上。
饶是那时,喻瑾才知道,自己的妈妈,竟然已经有6个月的身孕。
更可笑的是,她千里迢迢赶回去,黄雪慧醒来第一句话却是:“我的续承呢?”
喻瑾站在床边,熬了数不清几个通宵,乍然听见这个名字,嘴角露出个冷笑,心如死灰。
她始终不明白黄雪慧高龄生产的意义所在,到她听见这个名字时,还又有什么不明白。
延续香火,子承父业。
黄雪慧滑了的这胎,是个男孩。
造化弄人,黄雪慧和喻明旭拼了命想得到的,老天却偏偏让他们无法入愿,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报应。
喻瑾冷笑一声。
喻明旭推门进来,二话不说,竟是直接一巴掌扇在喻瑾脸上。
“你他妈笑你%^#!S)+,那他妈是你亲弟弟,你还有脸笑。”
原来这个人人眼中的好爸爸好丈夫也是会爆粗口会骂人的啊,原来,骂自己亲生女儿的话是那么污秽不堪。
喻瑾被喻明旭扇得别过脸去。
她本就生的白,喻明旭下了狠劲,喻瑾脸上即刻浮现出五个指痕,她脸上的笑彻底绽开,满目破败。
喻瑾强撑着不让眼里蓄起的泪水滑落。
喻明旭气不过,还想继续过来扇她巴掌,床上的黄雪慧从醒了开始便止不住的哭,左耳与右耳,一边是亲生父母,一边是理智与情感。
喻瑾压抑地像要被撕裂开。
“都给我闭嘴!”
她就近抓起手边的杯子,猛地砸在地上,白色的瓷片崩碎,上面的图片也碎了。
喻瑾愣愣地看着地面上的陶瓷碎片,突然想起来,那个杯子还是上高中那会儿,她毕业那年三中给他们办的成人礼,学校要学生每人交一张全家福。
喻瑾当晚和黄雪慧提起来,黄雪慧只当没听见,照常收拾了碗筷赶她去写作业。
那张照片还是喻瑾半夜趁他们睡了悄悄去书房里相册中翻出来的。
他们一家三口几乎从来没照过全家福,唯一的这张,是喻瑾十五岁那年,被三中录取时,一大家人团聚时,拍下的。
再后来,这张全家福被三中制作成了一个纪念瓷杯。
当做是她的毕业礼物。
杯子被喻瑾一直妥帖收在柜子里,这次事出得急,喻瑾也是这时才想起这个杯子,又或许是冥冥中真的注定了点什么。
喻明旭和黄雪慧被她这一下发作弄蒙了神,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喻瑾抹了把脸,指缘擦着那处红痕过去,火辣辣地疼。
父母亲情,养育之恩,心底是一丝念想也没了。
“爸,妈。”
她看着眼前这两个自己叫了十八年爸妈的两个人,头一次觉得无比陌生。
喻瑾只觉得连开口都是满口血腥充斥在鼻腔里,胃里翻腾,想要呕吐的剧烈恶心感被她强压了下去。
黄雪慧没想到她突然间会说起这个,直觉她后面真正要说的话,猝然打断厉喝道:“喻瑾。”
黄雪慧躺在病床上,刚做完手术脸色还是很苍白,喻瑾居高临下瞥她一眼,冷然道:“这个家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既然觉得丢人,就别要我了,我也当自己无父无母。”
“哪怕以后死在外面,都与你们无关。”
她哂笑一声,忽略了喻明旭投来的仇恨目光,徒觉苍凉。
如果现在递给喻明旭一把刀,喻瑾毫不怀疑,喻明旭一定是会把那把刀插进自己身体里。
她缓缓道:“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等以后你们真的病死老终,我会给你们回来收尸敛骨,只当还了生育之恩。”
零零几句话,便是清清白白断了这亲情缘分。
喻瑾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一路浑浑噩噩,定了最快的一班回京市的航班,落地以后,她无端很想见梁砚舟一面。
喻瑾这一觉睡了不知道多久,她仿佛沉在梦里,时光的碎片从指缝间滑过去,她非要想抓住些什么,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直到又一次看到那个噩梦一般的甩到脸上的巴掌,喻瑾向后缩了又缩。
她猛然睁开眼,梦中的消毒水气味被呲呲向外洒着水雾的芳香机替代,床头暖黄的灯终夜不曾熄灭。
“醒了?”
梁砚舟的嗓音有些喑哑,沉沉的,似是磨粗的沙粒,很有质感。
喻瑾这才发现,经由她动作牵动,自己的手指正与他的掌心扣在一起,亲密无间。
见她醒了,梁砚舟用没牵着她的那只手别过身去端了床头放在保温杯垫上的玻璃杯。
心下蓦然松了口气。
“你睡了整整两天,醒了先喝点水,不急着说话。”
他说的很慢,像是面对着的不是另一个成年人,而是一个孩童那般耐心。
那天她说完那句话就晕在了自己怀里,梁砚舟抬手一探,烧得温度惊人。
到底是个女生,梁砚舟把她抱回家后,没有半点耽搁,叫了钟点阿姨上门帮她换了身干爽的睡衣。
喂她吃过药又确认了白粥已经煮好,梁砚舟深知深夜麻烦别人,直接按市价打了五倍的钱给钟点阿姨。
阿姨走后,他趁着光线,看见白皙面庞上的指痕,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梦里的女孩并不吵闹,只是吃了退烧药比平时更容易做噩梦,喻瑾几次往床角里缩。
梁砚舟最后抵不过她,只能把她一只手扣在自己掌心里。
他先让夏银帮喻瑾把事假消了,又请了三天病假,等一通忙完,终于趴在床边阖了几分钟的眼。
喻瑾小口小口抿着水,看见梁砚舟眼底的血丝,也明白过来自己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自己。
眼泪不争气的氲满了整个眼眶,喻瑾抽泣了下,鼻尖酸的要命。
梁砚舟接过空荡荡的玻璃杯,正打算松手,喻瑾不轻不重拽了他一下,梁砚舟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床上。
她松开他的手,双手绕到他肩后,缓缓拥住他。
“梁砚舟,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