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随残梦远,风惊陌上秋。
苍苍蒹葭上,蓬蓬荻花里,芜芜草叶尖,尽是累累垂垂的珠露,犹如夜来下了好大一场白霜,又纷纷摇落。
撞昏击晓的古刹钟声,镗鞳,悠扬。熹微的晨光沿着深重的露意,无尽绵延,延至苍穹与坤仪的最深处。
起早赶路,赵姝儿禁不住连打几个呵欠,头一歪,便抱着一只引枕再度酣眠。
天虽未大冷,黎慕白还是翻出一件大氅,给赵姝儿搭在身上。
前头,赵曦澄独自乘坐凉王府的马车,王赟骑马伴随。董辅领着侍卫们,亦骑马拱卫随行。
杜轩把车驾得十分平稳,赵姝儿睡得十分安稳。
蹄声一路匀匀,车轮辘辘前滚,车厢内的光线递嬗亮堂。黎慕白怔怔半晌,陡地抬手,褰帘眺去。
雾霭已薄,天际洇着曚曚的光,西洲城已缩成了小小的一叶扁舟,与浮云一道急遽朝千里之外滑去。
秋商气转凉,风卷起点点断蓬乱扬。
黎慕白眨了眨胀痛的眼眶,只见一队征鸿正排云南飞,巉耸的承烟山半隐在烟岚云岫间,绰绰约约,缥缈如亘古不变的蓬莱仙境,无悲无喜地矗立于漫天红尘当中。
红尘中,鸡鸣瓜架下,犬吠柴扉前,又是一年陌上秋草生。
黄枣托着一碟子莲子糕,疾步跨进院子欢声喊道:“覃姐姐!”
迎面便见许莞穿着素静的乳白衫裙走来,肩上还挎一只鼓囊囊的包袱皮。黄枣忙趋前问道:“覃姐姐这是要去哪里?是要回芩家去吗?”
许莞驻足道:“阿枣,近日我前思后想,与其在这里苦等,不如我主动去寻人。”
黄枣把碟子随手搁在近旁的一个木架上,急急拉住许莞的手劝道:“可是,我们根本不省得左大哥他人在何处啊?一旦他回到家来见不到你,又出去急着寻你了,你们岂不是要白白错过?”
“阿枣,我寻不到人自是会回这里的。”许莞拍了拍黄枣的手背,“所以,阿嘉果真回村了,还要烦请阿枣知会他一声,让他在家里等我便是。”
黄枣还想再劝,许莞已引着她走到瓜架下。
胡瓜的藤蔓业已枯萎,只有藊豆还挂着零星的果,几只鸡也不惧人,忙着刨土觅食。
“阿枣,我这院里的鸡,还有那条大黄狗,前阵子也多亏了你娘的照应。这次我出门,不知要多久才会回来,它们便都留给你家了。”
“不要!”黄枣使劲摇着头,“覃姐姐,这鸡我家里有一大群的,那大黄狗也是恋主的,你自己照应的为好······”
在黄枣的絮聒劝言里,许莞抬了抬眼。
有云翳正蔽日,天色含混,田野一片青黄,那几株歪脖子的苦楝树也失去了翠茂,稀落落的败叶,稀落落的残果,稀落落的一切。
望了半晌,她将院子环顾一周,叹道:“阿枣,不瞒你说,我总觉得这一次,阿嘉他是不会回来的了。”
黄枣鼻子一酸,跺脚道:“既然如此,我要跟着你一同去。你一个人,我——”
许莞拍了拍包袱:“傻姑娘,我会照料好自己的。”
“不好!”黄枣掣住她的袖子,急得直哭,“覃姐姐,自打你和左大哥来了这里后,你教我认字读书,让我想通了我以前难以明白的道理,也让我知道了这世上原来竟有那么多新鲜的事。在别人骂我蠢笨时,你不遗余力地维护我。在我心底,早拿你当我的亲姊姊了。这次你去寻左大哥,我一定要陪着你!”
许莞被她的一腔赤诚之意,惹得眼泛泪花。
其实此次,即使寻到不人,她也不打算回来了。她想替阿煗去看看这个天下,也想亲自看看这个世间的百相。
她牵袖揩了揩眼角,语带哽咽:“阿枣,谢谢你!但是你爹你娘他们——”
黄枣忙分辩:“前次你离家许久,我去城里寻你,他们还不是随了我的意。如今你要去寻左大哥,有我陪着你,我们相互照应,他们也就没那么挂心了。覃姐姐,不许你再推辞,你就当带着我,去亲眼瞧一瞧那书中所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森罗万象······”
秋阳节节攀升,远的青山,近的秃石,茫茫原野,漠漠荒林,皆被勾勒出冷硬的轮廓。
一只落单的雁匆匆飞过,翅膀一张一收。
赵姝儿终于醒转,却碍于不能暴露身份,只能闷在车厢里。她长叹短嘘,与黎慕白唧唧咕咕不止。
黎慕白生恐她触景生情忆起那段灰暗的经历,尽量拣些新奇的话说与她听,比如前方会路过哪些州县,那里又会有哪些不同于京中的风土人情等等。
赵姝儿兴致不大,只顾着问:“白黎,你说这途中会不会有案子发生?”
黎慕白一愣,扶额苦笑:“郡主,如今天下太平,吏治清明,我随殿下从京中出发一路过来,并未见有什么案子的,想来这回程,也是差不离的。”
赵姝儿一声长叹,语气颇为消沉:“唉!我欲要多捱延些时候,竟是不能了的。”
黎慕白方知她是在忧心回府后要挨训,便安慰道:“殿下曾应诺过郡主,定不会食言的。”
“四哥他向来言出必行,我不担心,但我就是害怕,害怕即便有四哥替我在父王跟前分说,也不顶用。唉!甭提了!届时我真真的不能出二门了,白黎,你一定要来府上探望我,帮我出出主意!”
说着便扭股儿糖夹缠起来,黎慕白只得连连颔首:“我答应郡主便是!”
赵姝儿却又撒开手,上下端量着黎慕白,挠了挠后脑,语气甚是苦恼:“只是白黎,你若不表明身份,岂不仍是我四哥府中的司膳官?这可不行!你是堂堂的凉王妃,陛下不知情,倘使再次给我四哥选妃,那置你于何地——”
黎慕白忽闻此言,心登时又乱成一团,不由打断赵姝儿的谈锋,勉强顽笑道:“郡主就这般爱消遣人的吗?”
一壁从箱箧里摸出一包零嘴,揭开纸封递给赵姝儿,严肃说道:“郡主,回京后,万望勿要说漏了嘴。”
赵姝儿忙拍了拍胸脯:“白黎,我就与你私下说说而已!你放心,回京后,我只认你是我四哥府中的司膳官。”
两人吃着零嘴,一路闲话。
临近西洲境界时,赵曦澄跟王赟交代一番,喝止董辅的劝阻,带着黎慕白打马离去,杜轩杜轶紧随其后。
四人一路疾驰,及至一处山脚方放缓速度,尔后下马登山。
赵曦澄见山中路径难辨,又见黎慕白面色略有苍白,思及那次遇袭之事,也就不再踌躇,径直执住了她的手,杜轩杜轶牵马随护。
黎慕白心绪纷杂,默默由赵曦澄攥紧了自己的手。
山里罕见人迹,鸟鸣稠密,各色野果如春花般挂在枝稍,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行至山腰一开阔处,几人住了脚。
赵曦澄与黎慕白瞭望一番,把坟址选定在一株古木近旁。
杜轩杜轶拿出铁楸,很快挖出一个坑来。
黎慕白从箱箧里抱出一只瓷坛,双手捧着,小心翼翼放入坑底。掩埋,祭拜。
坟不立碑,由此处鸟瞰,有村落尽收眼底,天清气朗时,还可隐隐辨出一处搭着瓜架的小院落来。
黎慕白静静伫立,纵目眺去。
长空微茫,飞鸟横渡,群山凋碧,萋草半黄,急景流年,物换人是人非。
不知许莞在岑家过得如何?其离魂症可否有所好转?
虞洲灭门案的卷宗上,死者的名单里,有一名叫许煗的孩童,是许庄辉有的独子。而许莞,一直拿她当亲表妹,每次唤她“阿暖”时,语气格外温柔。
因为“煗”与“暖”,发音一致。
黄家村的那处院落,但愿许莞业已忘了。
赵曦澄递给黎慕白一条帕子:“前路漫漫,我们先下山去。”
“嗯!”她接来帕子,胡乱拭着面上泪渍。
比及下得山来,几人热汗涔涔。此时骑马,于常年练武之人倒也无妨。
赵曦澄见距日落尚有一长段光景,便提出稍作休憩整顿。
前方有一条河流,河水丰沛,两岸的草木得到水汽的滋荣,葱蔚洇润,尚是一派欣欣的夏意。
杜轩杜轶卸下箱箧,牵马去饮水。
黎慕白亦跑到河畔,掬水洗了一把脸。
赵曦澄跟上,从箱箧里翻出两条干爽的巾帕,递一条给她,又掏出一包干粮。
两人都有些疲乏,各自拾掇一番,便择了一截较为宽大的石头,并肩而坐。
秋来时节,河面开阔,水流平缓,几丛芦苇正扶风而舞,大团大团的芦花,雪浪一样起伏着。偶有银白的絮飘下,在温吞的潺潺水声中,并无落花的惆怅与凄清,倒别有一种随遇而安的释怀。
赵曦澄禁不住侧目睇去。
但见她抓着半个炊饼,亦望着那芦苇,发髻上沾了一点絮,眉峰轻蹙,神情沉寂。
许是因适才跋涉与浣洗之故,她的腮颊不似先前的苍白,噙了抹淡淡的红晕,桃花的颜色,一晃眼,像是回到了年初初见她时的模样。
在她转首之际,赵曦澄掉开了目光,艰难开言:“现大案已定,余事亦了,你生于西洲,长于西洲,不如就此隐姓埋名安顿下来。落脚之处,我已安排妥当。杜轩杜轶我也交待清楚,就与你一道留下。待日后所有真相水落石出,你再择机公布真实身份。”
自她在西洲衙署的公堂上解案后,两人这是第一次直面未来。
黎慕白愣了一愣,但见风骤然变大,一把雪白的芦花顿时飞散开去,岸草低伏的一瞬,一些犬牙般的乱石这才露出尖利的棱角。
“殿下在离京前,是不是就已擘画好了这些?”
“不错!”赵曦澄再次睇住她,“父皇已知晓你,解婚书是我亲自去求的。总之,是我对不住——”
黎慕白略略仰着下颌,抑制住心中的酸涩,道:“殿下能过目作画,却忘了自己曾说的话——女子一言,驷马难追!”
“顽笑之语,当不得真。”赵曦澄正色道,“阿暖,此次回京,朝中局势定将是益发莫测,我并无十足的胜算能护住你。”
他深深地望住她,“阿暖,从前的那些话,我已忘了。请记住,我不需要你为我在所不辞,也不需要你为我竭尽所能,更不需要你为我赴汤蹈火。你只要平安无恙,于我,便是最好的践诺之举。”
黎慕白忙低头,胡乱咬了一口炊饼,慢慢咀嚼着。
蓄积的泪趁势滑落,滴在柔软的布料上,旋即就开出一朵朵柔软的小花。
两人吃着炊饼,任由风拂来又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黎慕白拿起水囊,就着水把最后一口炊饼咽下,一转首,却见赵曦澄早吃完了炊饼,正望着自己。
他的眸子明澈如故,仿似融了千山初雪,但并不寒冽,类乎一汪融融春水,引人不由自主地沉溺。
黎慕白猛地垂下脸,嗫嚅道:“我去——洗点那个摘来的野果。”
赵曦澄已站起身,边走边道:“这时节水凉,我去洗罢。”
野果在河水里洗净后,赵曦澄又用水囊的水,一颗一颗地仔细冲洗。
待冲洗完毕,他才所有野果包在一块帕子里,踅回来轻轻放到她的手中,说道:“杜轩与杜轶,会直接护送你回去。至于姝儿那边,我自会向她解释。”
言罢,转身朝杜轩杜轶走去。
红彤彤的小果子留在她掌心里,洁净滚圆,闪着水光,宝石一般。
她陡然合拢双手,追上去拦在赵曦澄跟前。
“殿下看这河水,能辨得清哪些是打天上落来的?哪些是打山溪里淌来的?哪些又是打另一条河汇来的?”
她的口吻甚是郑重,赵曦澄不觉一怔。
人与人的命运,原是早早搅在了一起,无需溯本,无需求源。倘使真能劈个一清二楚,碎瓦颓垣的人生或许大将减少,但花好与月圆亦会难以兼顾。
“殿下也请记住,我是凉王府的司膳官白黎。况且,殿下与我心知肚明,西洲衙署虽具结完案了,但谜团仍是不少。”
她深吸一口气,把目光定在赵曦澄的右侧肩膀,问道:“那天,从义庄返回驿馆的途中,殿下是不是遭遇了偷袭?”
见赵曦澄沉默不语,她继续说道:“殿下肩上的伤口,我后来查看过,根本不是被我撞了下那般简单。况且,自那天后,殿下一直在吃药。若是寻常的中暑或热症,殿下乃练武之人,应不需连续服药多日。”
又一把疾风,扬起数点乱絮,如霜飞,如雪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