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十二)

    苏子谦一个人坐在小屋里,静静地看着桌上精致的点心。

    短短十四年间,他的生活已经历了两次天翻地覆。苏镇改天换日,他没有见到娘的最后一面,他和阿涉相依为命上了山,好不容易日子有了些起色,又遭此变故。

    那日苏子谦隐在苏平涉怀里,露着半张清秀的面容,县令窥见了,自觉惊鸿一瞥美人难忘,半遮半掩的风景让她眼热心痒。

    顷刻间,前日里还魂牵梦萦的孟柒便被她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更加年轻貌美的小郎。

    上山一程果真不虚此行!

    她进了寨子,当即下令安营扎寨,找到仲武说道,孟柒和这小郎她势必要带走一个。否则,她们一行官兵便常驻于此,谁也不许下山。

    一个小小的山寨,一两个男子便让县令如此大动干戈,究其原因是她根本不在乎几里地以外的苏镇。这里山高皇帝远,京城来的戚风与姬渡又刚走,更是天高任鸟飞。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上,谁也动不了她的乌纱帽。

    百无聊赖之下,恶意横生。

    她此番是游戏人间,将此行作一场狩猎,对于山寨众人来说却是断了活路。

    她们本就靠劫掠为生,货物和银两都要靠下山采买。

    山上虽有屯粮,却也撑不住长时间封锁。

    更何况仲武前些日子还筹谋着搬迁,有意消耗着寨中存储的物资,如今存粮所剩无几。

    破解濒死之境的关键成了苏子谦。

    他的生活崩毁又重建,又再度崩毁,像极了上天无聊的逗趣儿,几番拨弄间便轻易搅碎他的五脏六腑。

    困在屋子里的近十个日夜,他想过很多。

    眼前曾闪过孟柒不忍的目光,仲武复杂的神情,最后化为苏平涉拥他入怀的一缕余温。

    他无法怪罪她们的选择。

    孟柒是仲武抢来的压寨夫人,共度数十年风雨,又育有一女沧合,恩怨爱恨早已纠缠不休。

    而他与阿涉、瘦羊上山只半年多,算不得外来人却也站稳脚跟没多久。

    再如何想,除了交自己出去,压根没有第二种选择。

    可是……他还是有点难过。

    苏子谦伏在桌上,愧疚于自己的痛苦和不舍。

    他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什么动静。

    苏子谦抬起头望向门边。

    自他被软禁在屋内以来,沧合频频硬闯看守防线,又一次次被寨子中的人抓回去。

    他在屋内时常能听到沧合的高声呼喊,又听到责备声、挣扎声,最后归于一片寂静。

    沧合是鲁莽,可火焰灼灼却也暖人。

    他淡淡地笑了笑,以为又是沧合造访。

    瞬间,他僵住了。

    站在门口的是苏平涉。

    她疾走几步站到他面前,手中拿着沧合给她的刀,眼中的光亮得惊人。

    “子谦,跟我走!”

    苏子谦微微颤抖着。

    这几日来苏平涉杳无音讯,或许阿涉深知自己无力回天,便干脆不来生事,这样也好。

    苏子谦刻意不去想这回事。

    他的痛苦已经够多了。

    如今看到她,积压在他心中的苦闷尽数被驱散,整个人轻松起来,通透释然。

    她多日不来看他,原来是攒着力气为了今天而谋划。

    苏子谦突然想到什么,慌忙向苏平涉身后望去。

    那里空无一人。

    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支开了仲武派来的看守。

    苏子谦松了一口气。

    苏平涉见他不语,又紧张着时间不多,微颤着拉起他的手便向外走去。

    事成与否在此一搏。

    这是她做过最勇敢的事。

    她已拉起苏子谦,便要拼了命将他带出山。

    哪怕再度身无分文四处流浪也无妨,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总会逢凶化吉。

    他们能走进满山风雪,能走出面目全非的家乡,也定能翻山越岭化险为夷。

    可是苏子谦松开了她的手。

    苏平涉站在门边,愣住了。

    她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强笑了一下,问道:“子谦,怎么了?”

    不能苏子谦回答,她便重新拉起苏子谦,紧接着说道:“时间不多了,瘦羊也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先走……”

    我们先走吧,好吗——

    “不行。”

    他浅笑着摇了摇头。

    苏平涉怔怔地望着他。

    “不行。”

    他重复了一次。

    “为什么……?”

    “阿涉,你知道为什么。”

    苏平涉红了眼眶。

    她知道,县令仍驻守越岭,她们头上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刀,若是她们三人离开了,仲武、孟柒、沧合……全山寨上上下下的人难有活路。

    她知道……无人愿见血流成河,可子谦就活该牺牲吗?

    “阿涉……我还在这里,大家都会想办法。”

    苏平涉知道他只是在安抚她,脱口而出,怒声道:“寨子里的人早就打定主意要交你出去,如今将你软禁在此拖延着,只是伪善罢了!”

    她们不过入寨半年,寨中众人想以苏子谦再换十年安平合情合理,那她们背弃这里逃亡四海八荒又为何要遭人唾弃?

    “跟我走吧……子谦,跟我走……”

    她哭了。

    苏子谦用衣袖拂去她的泪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与曾经求她带他去福顺食肆的神情如出一辙。

    “门外走了看守,可寨子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县令的人,我们出不去呀,阿涉。”

    如今早已是无解的困局了。

    他明白,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可阿涉今日仍来了,便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志。

    或许他们会同时被长枪刀戟刺穿心脏,又或者一同坠落高崖尸骨无存。

    对阿涉来说,可能每一种结局都好过他被送入县令府,在某个夜晚或清晨他们悄然天人永隔。

    可他不忍心。

    “算了吧。”

    他抱了抱苏平涉。

    她失了力气,手中的刀掉落下来,双手搭在苏子谦肩上。

    “可我怎能忍心?我怎能忍心把你交给县令……”

    苏子谦顺手拾起刀,没有立即还给她,而是注视着反光的镜面若有所思:“阿涉,其实我明白,时至今日,寨子终究难逃一劫。县令今日想要我,明日想要义父,无论她想要什么,踏平这里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易。”

    他接着说道:“我不愿受辱,亦不愿看到如此穷途末路……”

    “都给我停下,别想走!”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苏子谦转头一望,远处几个看守已飞奔而来。

    命不由人,他的时间已到了尽头。

    可阿涉怎么办。

    她挽弓满月却不忍让飞矢离弦,每逢行义皆安居后方,甚至于……连私塾也不敢逃。

    他多么中意她善良守序的性格,却也深知如今的世道毫无秩序可言。

    她必须狠着心,拿着刀,千骑中挥军旗,万众中取敌首。

    他的阿涉天生神力,定是上天馈赠。

    她不会停在这里,她一定要继续向前走。

    苏平涉还想拉他离开,却不及他动作迅疾。

    他眼眸清亮,嘴角噙着笑意。

    “阿涉,我好想待及笄时嫁给你,可昏官佞臣从不给人活路。”

    他并非不想活,他已经拼尽全力了。

    “阿涉,提起这把刀吧。”

    你要活着,要带更多人活着。

    苏子谦拿刀抹向动脉。

    瞬间,七步之内血色四溅。

    苏平涉站在原地,脸色煞白。

    鲜血飞溅,沾上了她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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